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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畢業(yè)于北大,是新中國第一位國際法專業(yè)女博士,長期在跨國集團當法律顧問。然而,退休后她熱情投入上海交通大學東京審判研究中心的工作,開始大量翻譯校譯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史料和相關著述。她是東京審判中國法官梅汝璈之女梅小侃。7月11日,紀念館工作人員前往北京拜訪梅小侃先生,聽她講述與父親往事,以及她做東京審判相關著作翻譯工作的初心。說到動情處,她熱淚盈眶。

邊顥 攝

我們身邊有許多像梅小侃一樣的人,他們本身的工作與南京大屠殺歷史無關,但卻執(zhí)著地用自己的方式或追尋或記錄或傳播歷史真相,他們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?!澳暇┐笸罋⑴c我有什么關系”系列今天推出第十集:《梅小侃:用翻譯史料告慰父親》。

她和父親年齡相差46歲

梅小侃的父親梅汝璈1904年出生于江西南昌,1924年畢業(yè)于清華學校(清華大學前身),后赴美國斯坦福大學、芝加哥大學留學,獲法學博士學位。1929年,梅汝璈學成歸國,在多所大學任教并成為立法委員,1945年與蕭侃結婚,1946年至1948年代表中國出任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法官,赴東京與其他十國法官共同主持審判日本主要戰(zhàn)犯,包括南京大屠殺案的直接責任者、甲級戰(zhàn)犯松井石根。

梅汝璈(前排右二)與其他10位法官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合影

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工作結束后,當時國民政府要任命梅汝璈為行政院政務委員兼司法行政部長。他不想登上“一條正在沉下去的船”,拒絕復命。梅小侃說:“父親從日本沒有回中國大陸或去臺灣,而是去了香港。母親本來一直在上海,這時候有朋友幫忙,把她接到香港。到香港團聚后,大概是因為兩人放松下來,加上香港天氣比較溫暖,母親就懷上了我?!痹诖似陂g,喬冠華等共產黨人接觸梅汝璈?!靶轮袊闪⒑?,他們希望我爸爸能回到北京,參加新一屆政府工作。爸爸幾年來看到舊政府的腐敗,對新政權抱有很大希望。他愿意去,于是在中共有關機構安排下,乘坐一艘海船,經歷風險從香港轉道青島,再到北京。那時母親肚子很大,本來就暈船,不能跟父親一起走。父親只身一人出發(fā),母親留在香港待產?!?949年12月中旬,梅汝璈抵達北京,1950年,擔任外交部顧問。同年3月,梅小侃出生于香港。那年,梅汝璈已經46歲了。父母沒有延續(xù)老家族譜上的取名規(guī)律,而是取了母親蕭侃中的侃字。3個月后,梅汝璈到深圳來接母女倆?!拔覌尡е?,通過羅湖橋,先坐火車到老家江西南昌見爺爺奶奶,然后再坐火車到北京。”

1973年父親病逝,她留下終身遺憾

小時候,梅小侃覺得父親挺幽默。那時住平房,“早晨起來,窗戶上結了冰霜,爸爸在窗戶上畫幾個小人。房管局說有一個房間是危房,給立了一根大柱子,爸爸在大柱子上,照著我弟弟看的小人書,寫‘如意金箍棒 重一萬三千五百斤’?!?/p>

“爸爸46歲有我,48歲有我弟弟梅小璈。他工作努力,小時候看他常帶回來英文雜志,那時候覺得,‘哇,那個都看得懂!’所以我上中學學英文比較用心?!泵沸≠┙榻B,她初中就讀北京女一中(今北京市第一六一中學),英語老師是傅雷的小兒子傅敏,是個特別好的老師。1968年她參加知識青年上山下鄉(xiāng),插隊去內蒙古干了三年農活。后來,呼和浩特人民廣播電臺(當時稱呼和浩特廣播站)到公社招播音員。由于梅小侃小時候曾參加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兒童廣播劇團,有人推薦說她“上過‘小喇叭’”。招工人員帶著方塊錄音機,讓她讀了一段報紙。1971年,她順利進入呼和浩特人民廣播電臺工作。

梅小侃堅持自學英語,她有時用英語寫信給父親,遇到不懂的英文問題請教父親,“他都會很耐心地解釋。他寫的英文草書斜體字特別好看。我問他一個問題,他寫一個英文紙條??上覜]有留著這些紙條。”

梅汝璈晚年身體不好,從20世紀60年代以后好幾次因肝炎、心臟病住院。1972年8月的一天早晨,梅小侃媽媽去叫他起床,發(fā)現(xiàn)他昏迷不醒,趕緊叫救護車送到北京醫(yī)院住院,檢查結果是腦梗塞,半身不遂,只能下意識睜眼,已沒有清醒意識。生命最后的八個多月癱瘓在床,不能吃飯,只能用鼻飼,還需時時吸痰,去世時所有器官衰竭,胃出血。“走的那天,我因爸爸的病從單位請事假恰好在北京,早晨7點多去病房看爸爸,醫(yī)生正在搶救,他們給我家里打了傳呼電話,等我媽媽趕到時,見到了爸爸最后一面。那天是1973年4月23日?!被貞浲?,眼淚在梅小侃眼眶里打轉。父親走了,給她留下終身遺憾。她回憶起她曾看過父親1961年10月發(fā)表在《文史資料選輯》第二十二輯上的那篇文章《關于谷壽夫、松井石根和南京大屠殺事件》?!澳潜緯鴶R我那兒很長時間,我反復看了好多遍?,F(xiàn)在特別遺憾,我和父親沒有多聊聊當年他經歷的事情。當時確實太年輕,對歷史沒有那么深的感受,年輕人想的比較多的是將來我要干嘛,沒有想過歷史跟我們有什么關系,沒有想到父輩在歷史某一時期起到什么作用。”

“人歲數(shù)越大,越有切身感受?,F(xiàn)在覺得歷史上的事是跟自己有關系。我們在歷史長河里,就是這么一瞬間。我們也很快成為歷史。歷史和現(xiàn)實往往不可分,是一個過程、一個延續(xù)。父親在那個時刻起到那個作用,我們的確應該去了解他。而且我們作為后代不去了解他,別人就更不會了解了?!泵沸≠┱f。 “我最后悔我爸活著時,沒有好好問一下他當時的情況。1948年4月庭審階段結束,1948年11月判決書出來,這中間半年時間,是法官們自己閉門做工作,寫判決書、給被告定罪量刑。判決書很長很詳細,其中關于日本侵華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父親起草的。我最遺憾自己沒有去了解法官們撰寫判決書,特別是閉門會議討論定罪量刑的細節(jié),它不像前一階段有庭審記錄,有記者全程采訪,有公眾可領票旁聽,開庭過程很公開。而法官準備判決階段是不公開的。父親當時為了說服各國法官,費了很大勁。除了印度法官一直不配合外,只有菲律賓法官和我父親是亞洲人,其他法官都來自歐美國家。法庭成立時很多法官不了解中國情況,不了解日軍在中國的暴行。我爸爸幾年來不停地和他們溝通,講中日戰(zhàn)爭、中國文化、中國風土人情,使他們對中國土地、中國人民有感情。最后的關鍵時刻,他更是全力以赴爭取其他法官的支持?!彼z憾,“我沒有問問我爸爸當時的具體情況。那時候我不懂,有時候東一句西一句地聽他說過一點。”

考上北大,她是新中國第一位國際法專業(yè)女博士

1977年,國家恢復高考,梅小侃考入呼和浩特師范專科學校英語班。上學后,因她考分比其他學生高很多,學校緊缺英語師資,校長找到她,希望她以教代學,每月37.5塊工資,直接補助到49塊,畢業(yè)后拿大專文憑。在呼和浩特教學期間,她于1979、1980年連續(xù)兩次報考北京大學王鐵崖教授的國際法研究生,招考要求外語基礎好,她恰好符合?!斑@次很想學法律,因為一直對法律專業(yè)很崇拜,但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想回到北京。母親在北京,弟弟之前也調回去了?!泵沸≠]有法律專業(yè)基礎。她想起家里有一些父親留下來的國際法的書,可以拿來自學,1980年她如愿考入北大。研究生畢業(yè)前,有一個機會,自費公派出國留學,王鐵崖教授很支持她到國外看看?!巴踅淌诒旧硪步踢^國際關系史,他說國際法不僅是法律,與國際關系也有很大關系。學國際關系會有很大幫助?!泵沸≠┰诿绹し鸫髮W國際問題研究專業(yè)學了一年半,拿到碩士學位。接著回來讀王教授研究生,碩士畢業(yè)后接著讀博,到1986年博士論文答辯,她成為新中國第一位國際法專業(yè)女博士。

參加東京審判研究中心,后代們“并肩作戰(zhàn)”

梅小侃曾在美國律師事務所工作,后加入跨國集團雀巢公司任大中華區(qū)法律顧問多年,2010年60歲后退休。退休后,她參加了上海交通大學東京審判研究中心(現(xiàn)為戰(zhàn)爭審判與世界和平研究院),從事史料和相關著述的翻譯校譯工作?!拔业艿苊沸…H在中心一成立就參加了。中心里還有東京審判中國檢察官向哲濬的兒子向隆萬、中國檢查組首席顧問倪征燠(應為“日奧”,因字庫無此字,故用燠代替)的女兒倪乃先等,更值得一提的是還有當年的親歷者高文彬先生。我退休后覺得總要做些事,當時在幫一個朋友翻譯一本地理思想史的書。后來在北京見到向萬隆先生,他說:‘你英文好,又是學國際法的,幫我們做些工作吧。’我當然愿意,一拍即合?!?/p>

梅小侃覺得,搶救歷史是刻不容緩的工作?!袄先硕紱]有了,我們研究歷史,記住歷史,這其中翻譯是非常重要的,我們把外文史料更好地利用起來,把國外的研究成果引進來,把國內的研究介紹出去?!彼g的第一本書是國外一個論文集《超越勝者之正義:東京戰(zhàn)罪審判再檢討》,該書是外國學者從各個不同角度談東京審判,從英文譯為中文,2014年2月由上海交大出版社出版。與此同時,梅小侃完成從中文譯為英文的《東京審判文集》部分翻譯及全書校譯,2016年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。2017年5月,她和先生余燕明合作翻譯完成美國記者阿諾德·布拉克曼的著作《另一個紐倫堡——東京審判未曾述說的故事》?!白髡邔戇@本書,歷時30年,行程10萬英里,采訪了很多人,這本書可讀性強,可信度高,讀者面廣,對普及知識很有好處,對研究者也很有幫助。”梅小侃說,1987年在美國,有位美國朋友送她此書。她當時就想翻譯,并在美國找到一個日本鄰居老人,“他孫女和我女兒是同學,我抄錄了書中很多英文音譯的日本人名、地名、機構名,他知道的就用漢字寫給我,不知道的就寫出好幾個猜想的名字,然后打上問號?!庇捎诋斈陮W習、工作繁忙,加上翻譯難度大、無處查找資料,最終擱淺。退休后參加東京審判研究中心工作,她主動提出將此書拿出來翻譯,得到中心主任程兆奇教授支持。于是她和先生余燕明共同努力,“我翻譯幾章,他翻譯幾章,然后互相看,我來統(tǒng)稿,完成了這本書。”

梅小侃向紀念館工作人員介紹《另一個紐倫堡——東京審判未曾述說的故事》??邊顥 攝

此外,她還校譯、重譯了中譯英的《東京審判親歷記》,即梅汝璈先生的《遠東國際軍事法庭》和《東京審判日記》,英文本在國內和國外都出版了。因為是父親的著作,她自然傾注了更多的心血和感情。英譯中作品有很多,包括《東京國際軍事法庭法律新論》(與龔志偉合譯,上海交大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),霍維茨:《東京審判》(發(fā)表于《戰(zhàn)爭審判研究》第一輯),《東京審判三位檢察官的舊文》(將發(fā)表于《戰(zhàn)爭審判研究》第二輯),以及史料價值很大的《梅汝璈法官東京審判期間的備忘錄四篇》(將發(fā)表于《戰(zhàn)爭審判研究》第二輯)。

“手頭在做的事情,是校閱《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決書》的重譯本,將由上海交大出版社于今年11月出版。正在趕工,快完成了。”梅小侃說。當時東京審判的工作語言是英文和日文,有中國證人,但整個庭審的記錄文本和判決書只有英文和日文。可想而知,把這些重要文件翻譯成中文是多么重要而艱巨的任務。

梅小侃面目清秀,非常隨和,雖已滿頭白發(fā),但言語間邏輯清晰,對待史料和相關著述的翻譯工作充滿激情。盡管現(xiàn)在家里有不少其他事情,她還是堅持擠出時間工作。她常常需要變換戴不同眼鏡,“特別復雜,看近的東西摘眼鏡,看遠處戴一副眼鏡,打電腦換另一副眼鏡。”她說。

在整理書稿中仿佛與父親“對話”

在這所有的翻譯、整理工作中,梅小侃認為父親1962年開始寫的《遠東國際軍事法庭》一書,最為珍貴?!拔矣杏∠笏腹ぷ?,當時不知道他寫什么。書稿是我弟弟從外交部拿回來的。爸爸沒有來得及寫完。我在北大念書時,當時法律出版社藍明良總編來講課。我想起爸爸還留有稿子。藍老師說,法律出版社出,沒寫完殘稿也出。后來我出國,編輯整理是我弟弟做的?!?/p>

這本書收錄在《梅汝璈東京審判文稿》和《東京審判親歷記》中。談到她最在意的《文稿》一書,梅小侃說,“在編《文稿》時,看到爸爸的文章,就感覺跟他在一起。雖然他活著的時候沒有跟我們說很多有關東京審判的事,但他的文稿仿佛在告訴我們這一切?!泵沸≠?、梅小璈姐弟倆在這本書的前言部分寫了《紀念我們的父親》,感人至深。

告慰父親,年輕人開始了解歷史

父親梅汝璈去世后,骨灰盒放入八寶山革命公墓。2003年12月30日,母親蕭侃去世。梅家姐弟在北京萬佛園買了墓地,2004年將父親骨灰遷出,和母親合葬。如今清明掃墓時,梅小侃會跟父親母親說話:“我心里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,想告慰爸爸,其實他一直想這段歷史要讓大家記住,以史為鑒,他在1961年的文章中就發(fā)出這樣的呼吁,這是他的心愿?,F(xiàn)在也確實看到年輕人開始了解這段歷史。我曾兩次到紀念館,看到展覽,很受震撼。我看到很多年輕人排隊來參觀。紀念館做了很好的工作,也寫了很多新媒體文章,現(xiàn)在大家都知道。大家會思考?!?/p>

“東京審判和紐倫堡審判一起開創(chuàng)先例,把侵略戰(zhàn)爭明確定為國際法上一個罪行,通過這兩個審判明確了反和平罪,個人要承擔責任,不能以國家行為、官職地位或上級命令等作為理由來逃避自己的刑事責任?!泵沸≠┱f,“我們用制度化設置、思想上認知,讓歷史上壞的事件不再發(fā)生,讓好的精神更加改善和發(fā)揚,希望社會更加文明,希望世界走向和平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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